僅剩十位青年的村落 將成火箭發射太空港【獨立特派員】

「我是從小騎水牛長大的」九棚社區發展協會理事長蘇韋福仁指著泡在中港溪消暑的水牛笑說:「這裡是我們九棚孩子的兒童樂園」。
未來,這裡不只是水牛與小孩的消暑樂園,也將是國家發射基地的預定地。常住人口只有100多人的屏東縣滿州鄉九棚村,從沒有自來水並且常常跳電的小村落,將搖身一變,成為帶領國家太空發展的重要基地。期望台灣火箭發射不再受制於他國,從國防安全、太空產業到科學研究都可受益。
全村僅十位青年
蘇韋福仁是排灣族,母系社會,蘇是母性,韋是父姓。兒時住在長樂村,常常到隔壁鄰近出海口的九棚村串門子玩耍。彼時還沒有縣道200,蘇韋福仁回憶,一大早得沿著海岸走到九棚國小,途中經過連綿數公里的九棚大沙丘,玩累了就吃中午便當,等到了學校早就遲到,「中午只好拿著空空如也的便當找朋友蹭飯吃,」蘇韋福仁笑著回憶,兒時下課是趕牛而不是寫功課,如今想來真是有趣。
比起其他村,九棚村腹地不算大,歷年戶籍人口約在300至380之間,全村只有一個出入口,往山區易迷路,往東邊是太平洋。蘇韋福仁笑說,在九棚村絕不能做壞事,「因為一定堵得到你」。
世代居住在這裡的人包括阿美族、排灣族、平埔族、客家人、閩南人,「還有當時候跟著國軍撤退過來的外省軍眷,」蘇韋福仁解釋。
村民大多從事農業,「但不管種什麼,猴子都會來破壞,」九棚村長劉怡邑進一步指出,民國70年代開始,田地陸續被用做養殖業。養殖業結束後,土地因海水鹽化不再適合農耕,荒廢後,如今成了水牛的天堂,至今從事水牛放牧的還有7至8戶。
在「台灣錢淹腳目」的民國70年代,經濟起飛形成城市拉力,而毫無就業機會的偏僻小村成了推力,許多村民陸續大量北漂,原本規模極小的農漁業因找不到勞工而沒落,南仁漁港廢棄,又更難留住人,形成惡性循環。
蘇韋福仁退伍後,苦無就業機會,民國85年赴大陸發展,因老闆投資失敗,於105年回台灣,不惑之年,再就業困難。九棚村常住人口僅剩100人左右,平均年齡60歲以上,40歲以下的成年人僅10人。村里處處可見荒廢的魚塭、廢棄的老房子,以及盼著逢年過節再見到兒孫的老人。
經營生態旅遊

為了振興九棚村,蘇韋福仁和劉怡邑將眼光看向原始的自然風貌,
東北季風往內陸吹,形成連綿數公里的九棚沙丘,自然地景波瀾。當地還有衝浪基地,周末假日常見衝浪同好來此。二級保育類的「津田氏大頭竹節蟲」也是此地居民,衝浪基地旁就是可登高眺望太平洋美景的鼻頭草原。
九棚村106年投入生態旅遊,輔導村民成為環境教育解說員,並經過認證。鼎盛時期,每月客流量達4千人。「多到我們的解說員反映:『理事長可不可以不要接這麼多客人了,我們真的有點負荷不了。』劉怡邑回憶,當時每個解說員每天幾乎上下午都在帶團。
「回不去了,」現年61歲的陳文忠是經過認證的環境教育解說員,原本從事漁業,後來愛上了生態導覽的工作,回不去曾經養家餬口的漁業。陳文忠表示,過去毒魚電魚、濫墾濫伐,「自從解說員之後,才知道說生態的保育觀念,不要過度捕抓,夠用夠吃就好。」
九棚村致命傷

九棚村的地理位置是致命傷,是經營生態旅遊的困境。
九棚村離牡丹水庫僅1小時車程,但卻沒有自來水。村民只能用山泉水,每到雨天、颱風天,居民只有斷水與混濁的汙水兩種選擇。由於鄰近海邊,鹽害跟強風常使居民飽受不定時斷電之苦,「斷電很容易傷害家電,」劉怡邑苦惱地說。
村里的土地分分別屬於林務局跟國產署,一定程度限制了當地發展。九棚村鄰長曾金月的家就是跟林務局承租的,從上一代開始承租,「限制很多,(土地、房子)什麼都不能動、什麼都不能蓋,很麻煩,超麻煩。」
旅客沒辦法住宿當地,就只能住到車程近半小時的滿州鄉市區。狹窄的山路不利遊覽車進出,從恆村到九棚村車程約1小時,行程半天,交通時間也需半天,讓許多旅客退步。
再加上疫情來臨、新鮮感退潮,後疫情時代出國又方便又便宜,蘇韋福仁指出,每月客流量從鼎盛時期的四千人到目前約一千人,有時不足千人。
另外,導覽員們目前平均年齡約在50歲至60歲之間,體力漸漸不堪負荷上山下海的導覽工作,村里也沒年輕人可接手。在在都讓觀光旅遊之路無法走下去。
直到國家發射場址選在九棚村發展的消息一出,點燃村民們振興村莊的期盼。
火箭發射基地計畫

今年3月26日太空中心決議,確認國家發射場址選在屏東縣滿州鄉九棚村,此地除了符合鄰近海域且空曠的條件,再加上「土地取得難易度」、「面積規模與使用性」及「避免環境敏感地區」等條件而受到國科會青睞。
火箭發射需要空曠、人口密度低的空間。早期,台灣沒有專門的發射場。人稱火箭阿伯、現任太空中心主任吳宗信,早年帶著學生們製作的科研火箭選在新竹香山濕地發射。當時發射的相關規範較模糊,也沒有任何發射的基礎設施,
2022年在屏東縣滿州鄉旭海社區啟動「短期科研探空火箭發射場域」,統一由太空中心進行行政作業,並且提供同行審查機制。陽明交通大學太空系統工程研究所助理教授魏世昕表示,研發火箭會有盲點,藉由外部審查委員來檢視發射計畫,可以讓發射活動可加安全。
旭海發射場域已逐步建置發射架、控制中心及火箭組裝廠,還有水電網路等基礎設施。目前台灣科研火箭發射高度都在10公里以下。魏世昕表示,前瞻火箭研究中心也有發射100公里以上的計畫,短期的發射場域雖可做到,「如果是國家發射場,相對基礎設施可以更完善。」
以商業的角度來說,目前火箭發射成本已愈來愈低,因此世界各國廠商多選擇到國外發射,台灣也不例外。

由國家太空中心「追星計畫」輔導、第一顆台灣企業自主研發的海事遙測衛星「信天翁」,在2024年8月17日成功發射。信天翁立方衛星以10(公分)乘10乘10為一個單位,信天翁總共有三個單位(3U),目的是透過水色數據精準且即時預測魚場位置。芳興科技副總洪誌寬解釋,目前漁船每月購買48小時內的海洋數據要價約新台幣20萬元,愈即時的衛星數據愈貴。芳興的水色分析衛星期望可以搶攻這塊市場。
不算人事成本,一顆3U衛星要價破新台幣千萬元,送至加州SpaceX的發射成本大約11萬美元,壽命一年。芳興科技預計今年與明年再發射三顆8U衛星,要價超過六千萬,發射成本約24萬美元,壽命三年。
洪誌寬表示,這次跟太空中心合作,學的是標準步驟,未來熟練了,整體成本可望降低。雖然台灣是否有自主的發射場跟發展衛星技術及市場是兩回事,但如果台灣有自己的發射場,有可能降低衛星廠商的發射成本嗎?
「你怎麼做到比SpaceX的成本再更低,這是滿大的挑戰,」洪誌寬解釋,SpaceX能做到火箭回收,發射成本又更低,再加上火箭乘載量愈來愈大,衛星愈做愈小,「全球的衛星幾乎都是去搭它的火箭了。」
以國家的角度來看,台灣的福衛系列也都前往國外發射,但發射火箭的技術及自主性涉及國安與資安。魏世昕指出,火箭是比較敏感性的技術,有時候會受到政治環境影響。
國家發射火箭若受制於他國的政策跟廠商臉色,有一定的風險。「我們能夠自己掌握火箭發射技術,像這種特殊傾角、特殊目的,台灣就可以自己來發射,不需要掌握在別人的手裡,」洪誌寬解釋。
發展與環境的兩難
不只產官學樂見發展國家發射基地,該發射基地計畫選在九棚村的消息一出,村民們大多都樂觀其成。
「是滿期待的啊,」九棚村鄰長曾金月表示,發射基地可能有助增加人潮;另一方面則擔憂不知道發射過程會不會產生什麼危險。
作為村長的劉怡邑最苦惱水電不穩,期盼國家計畫能落實電線地下化、接好自來水等基礎設施。蘇韋福仁則期盼,為了運輸火箭設施而拓寬縣道,交通改善後,知名度跟客流量同時增加。
民進黨屏東縣區域立委徐富癸指出,屏東縣是農業大縣,產業轉型的政策中,相當關注太空產業。「透過產學合作的方式,培養我們在地的子弟可以在地升學、在地就業。」
諷刺的是,村民期待的內容大多是很基本的生活設施,卻只能寄望藉由國家計畫得到關愛的眼神。
「國防也重要,可是生態也重要。有時候衝突、真的衝突。」陳文忠無奈表示,當地人的生活跟生態也是衝突,「火箭發射基地也不知道會不會衝突。」
「建設一定會有所破壞,」蘇韋福仁表示,一開始也擔心基地發展會破壞地方寶貴的原始生態,但他研究日本種子島發射場後發現,兼顧生態與科技發展;將破壞程度最小化是有可能的。「我主要關心如何做一個友善的保護跟雙贏的經營,而不會說因為建設了什麼、然後哪個就要捨去。」
蘇韋福仁進一步指出,除了改善在地基礎建設,更期望太空產業結合環境教育、航太教育,「形成一個特大賣點,」然後創造在地的經濟,
未來基地計畫
太空中心目前計畫下半年舉辦地方公聽會,包括土地取得、回饋金機制等形成發展共識後,在對外說明具體的發展願景。之後,還要經過環評、審議開發計畫、土地取得作業,工程設計、發包跟建置,最快也要等七至八年後火箭發射基地才可能落成。
浩瀚無垠的宇宙與沒落的小村莊,在太空競逐賽道中意外相遇,更盼望這是一場各方都滿意的美麗邂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