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之所繫——南美館「地獄展」的生死遊歷與觀看路徑【觀點】

（※文：廖伯豪，國立台南藝術大學藝術史碩士，現國立成功大學歷史系博士研究生兼任歷史文物管理專員。）

死後的世界究竟是什麼樣子？死後的靈魂又當何去何從？生者與亡魂間又是存在甚麼樣的關係？

台南市立美術館（以下簡稱「南美館」）與法國凱布朗利博物館（Musée du quai Branly，以下簡稱「法方」）合辦「亞洲的地獄與幽魂特展」（以下簡稱「地獄展」），另結合當代藝術創作與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以下簡稱「台史博」）的宗教文物典藏，或許提供我們一些想像的空間。

地獄展從開展迄今，從殭屍裝置到現場整體展示內容，引起各方的探討，透過文物學、民俗學、人類學、當代藝術、博物館等學者先進的觀察，當藝術品與文物進到去脈絡化的展示空間，尤其在面對人潮眾多擁擠、展示說明資訊有限的情況下，的確考驗著觀眾各自的想像力與組織力，因此能在有限的參觀時間下，選擇一條合適自己的觀看方式或掌握特定的文化脈絡，或許能避免在觀看過程中有如無頭蒼蠅之感。

本次特展共分成3個單元，筆者嘗試以參觀者的角度，在面對充斥各種類型與文化脈絡的展件時，分享自己的觀看路徑，提供有興趣赴南美館觀展的朋友一些參考。

進入生命場域的結界

本次特展雖以法方2018年的巡迴展展件為主體架構，卻也加入台灣宗教與民俗的元素，增添台灣文化的主體性，如同第一單元「地獄的想像」（Visions of Hell）即以顏忠賢的裝置作品《地獄變相》為開場，斗大的「爾來了」書法，伴隨下方一連串對於生前功過的提問，宛如置身於台南府城城隍廟，仰望府城三大名匾之一的「爾來了」匾（註1）一般。有別於廟中匾額對應一付大算盤，裝置前方則是畫上諸多檢視的眼光，預示觀眾已進入一個人格赤裸的場域，生前的紛擾與糾葛在此時將被一一梳理。

而帷幕之後，映入眼簾的是台史博首次公開展示的〈十殿地獄圖掛軸〉，十幅掛軸連成一線，宛如漫畫繪本一般，每一殿所呈現的地獄刑罰內容，似乎都是對於觀者不同層次的道德反省。

然值得留意的是，「十殿地獄圖」（或稱「十殿閻王圖」）係源自唐宋時期以來〈十王圖〉的繪畫傳統，並影響東亞國家（如此次展場中另一幅法方收藏的日本〈地獄圖〉），做為將佛教經典中地獄輪迴、善惡果報的概念結合道教科儀的產物，是為往生者進行超薦儀式時使用。

這些圖軸不單純只是講述地獄場景的平面畫作，而是需對應其它神佛畫像方能產生效益，如在科儀時分別懸掛於天尊像兩側，共構出往生者經歷儀式後得以超脫苦難的象徵性場域（註2）。是故，十幅掛軸所能給予我們的，或許並不僅止於平面或流線式的地獄想像，而是更多關於死後空間的立體觀察。

觀賞畫作同時，耳邊亦不時響起一旁姚瑞中《地獄空》的錄像聲音，令人聯想參觀麻豆代天府的「天堂」與「十八地獄」長廊的經驗（註3），晦暗聲光搭配機械律動的鬼怪人物模型，透過影像所演示的各種地獄刑罰場景，或許彌補平面掛軸的觀看視角，讓觀賞者更能身臨其境。

幽魂的轉化與關懷

普通的靈魂可以通過審判與輪迴得到救贖，但也存在因生前遭受不義、死後未得安撫的怨靈滯留於人間，或者存在於山川自然的鬼魅，進而可能危害人間。

第二單元「遊返的鬼魂」（Wandering and Avenging Ghosts）裡，企圖呈現多元的鬼怪文化，從江戶時期的浮世繪、傳統能劇到當代電影與動漫公仔，呈現各時期流行文化如何對鬼怪文本進行詮釋。展區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日本阿岩、台灣的林投姐、泰國的娜娜等女鬼傳說，文本脈絡皆是講述妻子的忠貞最終走向悲劇，其中不乏遭到異性背叛的情節。

此外，法方典藏阿努邦．湘土恩所繪的〈敵對者〉，所見畫中兩位肌瘦如柴的僧侶彼此拳腳相向，甚至帶點挑逗，看似最接近佛的出家眾，雖身披袈裟、手持念珠，本因剃度斷絕一切慾望而專注於修行，卻如同田中爭奪稻穀的烏鴉相互糾葛，如同餓鬼一般，諷刺著泰國寺廟商業化的亂象。因此活人追求慾望的冷血無情有時更甚於鬼魅的恐怖，亦使展區除了對性別議題的關注，更呈現對人性利慾的批判。

是狩獵也是禁錮

作為展區中最受人矚目的「幽靈狩獵」（Ghost Hunts），除了大眾最想朝聖的殭屍裝置外，也可以感受展間試圖帶出人與鬼魅之間的關係，殭屍裝置身上的清代官服意象，雖是流行影視文化所形塑東方鬼魅經典形象的產物，從法方策展人的布置手法與此次南美館臉書破萬的點讚及爆棚的參觀人次，都反映其儼然成為東西視角下對中國殭屍的刻版印象。

然而溯其原由仍不離古代傳統喪葬禮俗中（註4），在大殮的階段藉由包覆多層華麗的衣著以彰顯對逝者的崇敬，同時卻也成為對逝者行動的封鎖，使其肉身無法自由伸展，方能降低其幻化鬼魅（屍變）干擾生者的風險。如同展區中侯春廷《傳遞》的作品，以堅硬的陶瓷製作輕薄的冥紙，模擬在祭祀時將紙錢置於火爐畔逐一紛飛的型態，透過細數生者的思念隨著氣流轉化成金錢，或藉由的房屋模型、金童玉女與各式生活用品，亦是祈願逝者在路上得以無憂。

安撫亡魂的方式，在不同文化間有各自的方法，甚至成為一種信仰，最終都是企圖藉由滿足亡靈在另一個時空得到精神與物質需求，使遊魂得有所歸依，換來生者世代的安寧。

而展場中同樣作為台史博提供的各式法器符令，如〈嘉邑城隍尊神版印神禡〉、〈竹山福順宮八家將木製虎牌〉等展件，作為神明與駕前神將的象徵物，透過其能「分明善惡」的特性，在安撫亡靈之虞，亦不忘重申著人與鬼間始終存在不可踰越的界限，如同殭屍道長電影一貫的故事情節，當陰陽失序時就必須透過終極的手段來鎮壓。

引導進入當代藝術敘事邏輯

其實，自2020年「向眾神致敬——宮廟藝術展」以來，一條結合當代藝術創作、地方傳統工藝、周邊館舍——台史博、台文館、鄭成功文物館——及宮廟文物的聯合展示策略，的確符合身處在文化府城與眾神之都的南美館，成為其得天獨厚的資源優勢，同時作為有別於其它地方縣市美術館的展示特色。

是故，越多元的展示素材同時也意味物件本身各自不同的發言方式。僅作為展場意象的殭屍裝置為何反賓為主，成為觀眾矚目的焦點，除了強眼的立體造型與服裝，更重要的是大家都普遍經歷過香港殭屍電影，故在僅附有簡單的品名卡下，依然是最能引起觀眾共鳴的一方。

有別於當代藝術創作開放的觀看視角及不設限的詮釋特性，或許可以不用過多的說明即可讓觀眾自由發想。展場中的歷史文物或是異國作品，除了外在的美學與視覺意象外，更乘載深層的文化知識脈絡，在單元架構的基礎下，如何逐步引導觀眾走入展品的知識脈絡，成為傳統歷史文物展示很重要的部分。

若在入場時能有更多提示線索與基礎知識的建構，或許能有助於觀眾短時間內走入當代藝術的敘事邏輯中，在更友善的觀展環境下找到屬於自己的觀看視角，著實考驗著策展方如何有效掌握不同展品的發言方式與節奏。

（​​本文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站立場）

註1：該匾額亦於2009年登錄為台南市定「一般古物」。
註2：關於十殿閻王圖於台灣儀式場域的空間意義，多有研究者論述，所見宋龍飛，《民俗藝術探源》，台北：藝術家出版社，1982年11月，頁128-138；林芳瑜，《台灣〈十殿閻王圖〉研究》，台北大學人文學院民俗藝術研究所碩士論文，2007年6月，頁211-215。王育仁，《十殿閻王之研究—以台南縣道壇為例》，南華大學生死學系碩士論文，2007年12月，頁95-99。
註3：另彰化南天宮亦有十八地獄裝置。
註4：可延伸參考筆者〈一見大吉：南美館「亞洲地獄與幽魂特展」為何引人注目？〉，發表於「鳴人堂」；〈美術館的殭屍穿對了嗎？清朝禮服的生與死〉，發表於「民俗亂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