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二周年 烏人:殺戮,沒有藉口【獨立特派員】

戰爭的聲音不請自來
2月24日,大安森林公園一隅,聚集一群五官深邃、皮膚白皙的西方人,他們是烏克蘭人,因為戰爭被迫來到異鄉台灣的烏克蘭人。
不常上街頭的他們,有別於台灣純熟的街頭運動,此次兩周年和平遊行沒有震天響的口號、也沒有行動劇。烏克蘭人只手搖國旗,或拿著英文標語:停止戰爭、台灣與烏克蘭同在。路途中,一度邀請所有參與遊行之人,拿起手機播放一分鐘「空襲警報」的聲音,企圖告訴大家,這正是烏克蘭人的「日常配樂」,勿忘戰爭中的烏克蘭。
遊行隊伍中的瑪驪雅蒳(Mariana Savchenko)從5歲一頭栽入音樂世界,從古典延伸到現代,也學過聲樂,是一名音樂與聲音藝術家。原本生命充滿動人的音樂旋律,沒想到有天戰爭的聲音不請自來。從未經歷過戰爭的他,「從沒想過戰爭會對一個人、一個國家與一個民族的影響這麼大。電影中的世界末日成為我的現實。」
瑪驪雅蒳6歲起,在基輔唯一一間東方語言學校學習中文。曾在中國大陸長居11年,目前正在攻讀台灣政治大學跟烏克蘭基輔大學博士班,研究主題是漢語方言及女書文字文化,也兼職做文學翻譯,像是莫言的《酒國》烏克蘭語版便由他操刀。
說得一口流利中文的他,在遊行中朗誦一段烏克蘭詩人維多莉亞・阿美莉娜的詩《證言》,(翻譯:徐裕軒)
「在這個奇怪小鎮只有女人出面作證
一個女人向我哭訴自己走失的孩子
兩個女人提到地下室被虐待的人們
三個女人說她們沒聽見被強姦的哀嚎,選擇撇過頭去
四個女人憶起指揮官辦公室傳來的辱罵聲
五個女人談到院子裡被槍殺的那些鄰居
六個女人喃喃自語,說著沒人能聽懂的話
七個女人大聲盤點著自家食物的儲量
八個女人質疑我都在胡扯,正義是什麼鬼東西
九個女人一邊聊天,一邊走往墓園的路上
我也走在這路上,因為我早已聽遍全鎮人的故事
在這裡死去的,願在我心底安息
在這裡倖存的,姊妹已不再哭泣
十個女人提起那唯一活著的男人
似乎也被抓走了?
他有機會當證人的
我輕敲他家的門,一個鄰居探出頭來
替他應門
好像他真的還活著似的
去問吧!只剩女人了」

藝術是情緒的出口,是傳遞訊息的載體,是歷史的目擊者,也是罪刑的見證者。瑪驪雅蒳來到台灣後,陸續與台灣人權博物館合作,推出《當戰時成為日常:烏克蘭女性的第/ 天》。
展覽中的許多聲音都是瑪驪雅蒳在戰爭初期、還留在烏克蘭時錄下的聲音,「這些聲音已經成為我們日常生活的配樂,就是我們的Soundtrack,」包括炸彈轟炸的聲音、空襲警報、川流不息的人聲等,在如此壓抑的聲音中,也有教堂合唱詩的聲音帶來的平靜時分。特展中,還有《被擄之生存指南》、《化學武器之生存指南》創作,瑪驪雅蒳用類似百貨公司廣播的口吻、極其疏離冷靜的語調教大家如何在戰爭中活下去,又實際又諷刺。

「在工作的時候非常非常痛苦,你可能寫一分鐘的音樂,需要休息一天、然後哭一天、然後休息一天,」創作的過程等同重返戰爭現場,悲傷如潮水湧入,瑪驪雅蒳曾懷疑這些創作是否有意義,「我講出這個故事會停止侵略者嗎?」
那為何還要繼續?「好像沒辦法不說話,還是必須繼續講,以自己的方式、以自己的工具去講這個故事,然後去爭取正義,以及爭取譴責侵略者,」瑪驪雅蒳說。
瑪驪雅蒳沒有辜負自己起初的想法,今年2月底再度舉辦《WALL LIBRETTO聲音裝置與行為藝術表演》。俄軍入侵烏克蘭後,在城市各處留下諸多嘲諷、暴力的文字。在14度的淡水河畔,瑪驪雅蒳將自己的身體當作畫布,在身體各處寫下這些文字,當另一為藝術家也在自己身上寫下文字時,「我彷彿被姦汙」。
烏克蘭與俄羅斯在歷史、政經、文化上關係密切,2019年基輔社會學國際研究所調查顯示,28.1%的烏國民眾在家只說俄語,其中,15.8%平時也說俄語。過去稱兄道弟的鄰國民族,「給我們帶來戰爭,而且還是用我們是兄弟的口號,對烏國人來說是一個非常無法理解、不可思議的事情。」
因此展演現場,瑪驪雅蒳特別搭配許多烏克蘭人從小學習的俄羅斯經典音樂作品,「以前也稍微看不起自己烏克蘭的身分或文化,會覺得我們是小國家。因為俄軍全面入侵後,烏克蘭人慢慢的要找回自己的尊嚴。」
殺戮沒有藉口

俄羅斯2014年占領克里米亞島,烏克蘭都還沒回過神,就已丟失進出黑海的戰略性領土。此後,鄰近俄羅斯的烏東地區,開始頻繁出現軍事衝突。然而,戰爭仍離一般烏國人很遠,直到2月24日俄羅斯總統蒲亭發動「特別軍事行動」,實際上就是發動全面入侵烏克蘭的戰爭。
「我從來沒想過會發生全烏克蘭的戰爭,」26歲的凱琳(Karima Romaniv)於2014年開始學中文,本來在烏克蘭的一家中國公司工作,戰爭前一天他從首都基輔回鄉新卡霍夫卡,24日凌晨他被爆炸聲和劇烈的震動吵醒,赫然發現俄軍已攻入他住的城市,市長也舉白旗投降,「有一天、一秒!什麼都改變!你什麼都失去了,你現在變成難民。」
對凱琳而言,滿街的俄軍或者震耳欲聾的武器轟炸聲當然駭人,但更駭人的是「沒辦法預測下一秒會發生什麼事。」因為新卡霍夫卡成為俄烏雙方交火的戰區,「你不知道下一秒是烏克蘭的飛彈打死你,還是俄羅斯的飛彈轟炸你,」未知令人恐懼。

凱琳帶著母親躲進朋友家的地下室,也憂心不遠處、同父異母的弟妹們狀況如何。槍林彈雨的狀況促使凱琳開啟逃亡計畫,「我很愛生活,上帝給你生命是一份大禮,一定要好好把握。」
凱琳分析,往北部走若遇上兩軍交火必死無疑,因此他往南入境於2004年被俄軍占領的克里米亞島,之後花了三天三夜,往北穿越俄羅斯,再到拉脫維亞、立陶宛,逃難過程中,他被俄軍數次盤問調查都驚險過關,最後抵達波蘭首都華沙。「我到華沙的第一天,看到這麼多烏克蘭人離開了他們的家鄉,遲遲等不到戰爭結束,那時候就覺得我們真的是變成沒有家的人,變成難民了。」
抵達華沙後,凱琳陸續去英國找親人,到喬治亞工作,也曾跟著阿富汗人的父親回阿富汗探親,他想知道何處是歸屬。「但我去了這麼多地方,發現沒有一個地方比自己的家更好。」
這段逃難與流浪的歲月,凱琳都寫在日記上,並且在台灣集結成書《我從戰爭來:烏克蘭烽火手記》出版,「我寫這本書唯一的希望是;千萬不要戰爭,殺戮沒有任何理由。」
直到戰爭成為歷史

離散在各國的烏克蘭人,即便肉體離開戰火,但心靈的某個部分仍駐紮在家鄉。「我離不開戰爭,無論我到哪裡去都離不開,」瑪驪雅蒳來到台灣兩年,創作主題與最常跟大眾談論的仍是「戰爭」。凱琳也表示,「我現在聽到很大的聲音,例如煙火,我都覺得是飛彈或武器爆炸的聲音,我的腦袋這麼告訴我的。」
24日遊行尾聲,嫁給台灣人的烏克蘭人Olga Kulish用國語及台語說:「我們會堅持到勝利來到的那一天,感謝大家!」瑪驪雅蒳跟凱琳也不約而同的在受訪時表示,直到戰爭成為歷史之前,「我不會放棄。烏克蘭人從來不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