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國」無法「兩制」:剪不斷、理還亂的下一個25年【觀點】

(※文:張峻豪,東海大學政治系教授)
伴隨著新任行政長官就職,以及《基本法》23條的預備立法,香港迎來了「一國兩制」下的另一個25年。彷彿就是為了要順利步入這個下半場,近2年來,「港區國安法」、「完善選舉制度決定」相繼實施,北京對香港完備了全面管治權的制度設計,並貫徹「愛國者治港」原則。
北京不惜代價讓香港「從亂到治」,就是要使一國兩制成為習近平口中的「前無古人的偉大創舉、取得舉世公認的成功」,而當北京越要為「一國兩制」擦脂抹粉,就越預示著港人在下一個25年,更沒有走回前路之可能。
一國兩制上半場:揭示香港內部政治的矛盾
在一國兩制的前一個25年,由於回歸後許多香港民眾,仍延續了英國殖民時期「自我身分」認同,且投射到對於中共政權的不信任,使香港政治制度的不民主性,與高度發展的公民社會間,一直存在著緊張關係,香港政治體系在「管治」與「自治」之間的矛盾,是一國兩制上半場的寫照。
早在2003年,北京便要香港立《基本法》23條,使《國安法》踐行於港;2004年,全國人大常委會解釋《基本法》(人大釋法),確認了行政長官選舉不實行普選,使港人對中央、對一國兩制的信心大跌,啟動了國家與社會關係的變化。
即使特區政府的架構大致上繼承了殖民時期體制,但在中共威權本質下,就算冒著激起更大的群眾動員的風險,北京還是靠著一步步通過法令來守住對港管治。而當「一國」的意義逐漸強過「兩制」,隨著幾次大型示威運動發生,政治力與社會力共同激化,到了2019年「反送中」行動更達燃點時,「管治」與「自治」的矛盾終於被攤開,導致國安法乾脆由北京直接指導立法,以及立法會選舉、特首選舉也完全由北京直接操盤的結果。
北京用了前一個25年,逐步揭示一國兩制的內部矛盾,並在最後由自己肯認了「一國」與「兩制」的無法操作。然而,若如習近平所說,一國兩制還是一個「必須長期堅持」的體系,那麼,在下一個25年,可想見的是,中共又將自己掀起另一層矛盾,而這也成為香港下一個25年的隱憂。
「自由的愛國主義」卻不再自由
首先,下一個25年的香港,在已然沒有民主派的政治運作中,完全面向習近平的香港政府,要如何提升公務體系的治理品質,將存在本質上的矛盾。在新的港府組成上,特首李家超不但代表「武進文退,武官治港」的開始,也意味著將完善中央對特首的「指令權」,並邁向北京「直接統治」。
相較於殖民地時期,香港公務員的非政治性,菁英主義、以及政府不干預等精神,當前行政體系轉為「雙重」對特首與北京效忠,此讓職業價值及公務系統治港的精神完全被終結。
因此,當行政體系的晉升與處事原則變成政治高於專業,則北京所要的「愛國者治港」,究竟會是有能力的愛國者?抑或是沒有能力的橡皮圖章?顯然成為北京將來治港的隱憂。
其次,下一個25年的香港,在自治已無可能,社會對政治更為冷漠下,北京要想拉近中港間的距離,恐怕也有著極大矛盾。
歷經反送中運動,中共一方面拘捕泛民人士、壓制反對聲音,絲毫無法容忍反中勢力在港策劃行動,另一方面,卻又舉著「愛國主義」的旗幟,欲扭轉港人、反對派對於中央的政治研判和心理預期。可以想見,在港人因《國安法》而失去原先對自由、人權,及普選的信仰之後,將有多大困難。
事實上,早從2003年對《基本法》立法的示威後,港人就已明白民主在保障個人自由及經濟福祉的重要定位,過往,香港的「愛國主義」,至少還帶著自由民主價值觀,也被學者稱為「自由的愛國主義」(liberal patriotism);建制派圍繞在以共識與實際手段來建立治理方案、泛民主派透過民主機制期望推動變革,還不至於撕裂香港民眾對民主的想望。
然而,在北京當前的全面管治下,自由民主價值反成愛國主義的絆腳石,這與多數港人的態度明顯相互違背。國安法,以及將完成的《基本法》23條,更將衍生港人對國家意識的強烈自我矛盾。

中港經濟制度難以一體化
最後,下一個25年的香港,經濟發展走向內地化,但北京要如何真正融合中港經濟體系,也一樣面臨矛盾。
在反送中運動影響下,2021年底的香港人口普查顯示比2019年減少了11萬多,不過,就業人數卻比同期增加了5萬餘人,其中高中以下學歷還增加3萬多人,說明了人才與學歷競爭力都大幅下降的情形。
香港建制派人士曾主張將人才向內輸入「粵港澳大灣區」,作為解決香港就業、社會問題的方法,例如,林鄭月娥過去高調推出2000個名額的「大灣區青年就業計劃」,鼓勵港青到內地城市工作,然在反送中運動之後,超過6成的港青不願前往,這讓北京內部轉向批判建制派一再要年輕人北上發展,卻少有反思如何增加香港競爭能力,可見中港經濟要制度一體化之困境。
此外,在中港的經濟連結上,香港的資本主義模式,在北京眼裡,也是對珠三角地區的無形「腐蝕」,香港作為吸引廣東人對資本主義生活的「樣版」,並可能提升內地民眾對中國城市體系、居住體系、醫療體系或社會福利體系的不信任,進而激起政治改革的要求,同樣是中共未來進行社會控制的難題。
所以,對照前後25年,我們可以預期,香港政府的治理矛盾、社會的自我矛盾,以及中港在經濟發展上的內部矛盾,將構建了一國兩制「剪不斷、理還亂」的下一個25年。
而當這些矛盾終將在香港被揭開、被剔除,也能想見的是,習近平說「一國兩制沒有理由改變」,應該就只剩下25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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