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綿瓦遍布全台 一場風災揭開清運難題【獨立特派員】

今年7月6日丹娜絲颱風挾十幾級強風登陸且橫掃嘉南平南,掀翻許多民宅屋頂,包括會致癌的材質:石綿瓦、石綿浪板。光是嘉南地區預估就有1.56萬噸的石綿需清運處理,這是台灣第一次要在短時間內處理萬噸級的有害廢棄物。風災後兩個月過去,嘉南地區仍未清運完畢。獨立特派員檢視相關清除、去化及掩埋場的量能有哪些挑戰。
(圖1,丹娜斯颱風將屋頂全掀翻。圖/獨立特派員)

 

屋頂沒了

工程車將屋頂材料一綑綑地吊上光禿禿的屋頂施工,這裡是台南將軍區。「那一晚,可能到了半夜,突然一直兵兵乓乓,啪的一聲,整個屋頂就掀起來!」73歲的黃錦珠阿嬤描述的那晚是今年7月6日,丹娜斯颱風襲台登陸那日。被掀翻屋頂的是他自父親傳下來的手工肥皂工廠,現在兼做住家,已有80年歷史。

記者於八月中旬走進工廠,屋頂只剩空蕩蕩的屋架,抬頭望是湛藍的天,低頭可見落滿地的石綿瓦碎片。風災後一個月,要扶養兩個幼孫的阿嬤還沒有太多力氣整理到地板。

這些石綿已被列為有害事業廢棄物。中華醫事科技大學環境與安全衛生工程系教授郭益銘解釋,石綿細絲狀的結晶容易被人吸入肺部,造成疾病。良性症狀包括肺部纖維化的石綿肺症跟胸膜斑塊;惡性病症則是肺癌跟惡性間皮瘤,潛伏期長達二十年至三十年。

黃錦珠阿嬤說,他從小住這裡,都用手在碰,沒想過有毒,也沒發生過什麼事情,「大家都說得很嚴重,都把屋頂拆除了。」

由於黃錦珠阿嬤接手父親的手工肥皂事業,在規模化、自動化的製造業浪潮中逐漸沒落,目前工廠只剩阿嬤一人工作。銀行表明:阿嬤超過70歲,沒有還錢能力,銀行不可能貸款讓阿嬤修繕房子。

(圖2,清運公司配戴N95口罩跟防護衣清運家戶石綿。圖/獨立特派員)

 

石綿量湧入

經善心人士介紹,由基督教芥菜種會接手黃錦珠阿嬤的屋頂修繕。芥菜種會防救災團隊副處長吳秉翰坦言,即便長期投入災害復原第一線,但一剛開始完全沒有意識到石綿瓦的危險性,直到王德昌工班師傅提醒。

在案場忙碌的王德昌師傅,擁有30年的工程資歷,曾處理過兩次石綿拆除作業。他回憶。從宣導石綿有毒、到宣傳戴口罩等工地安全是一步一步的,但即便當時知道有毒,也不清楚危害程度。

風災後,政府開始宣傳拆除石綿瓦「三不原則」:不接觸、不敲碎、不洩露三大原則。不接觸是需配戴N95口罩,避免皮膚直接接觸;不敲碎則是避免粉塵散逸被吸入肺部;不洩露是拆除後的石綿瓦要放在太空包或飼料袋完整包覆。

之後聯絡鄉公所或清潔隊來找專業的清運業者載走。清運業者會穿上防護衣、配戴N95口罩,再上到抓斗車上的操作台,爪子將一包包的石綿瓦放到車上,並運送至廢棄物暫置場。

鄉村道路狹窄也是清運難題,嘉義縣環保局廢管科科長蘇義雄指出,有些鄉鎮道路狹窄,抓斗車、清運車難駛入,需要動用到其他機器,也是清運實務上的挑戰。

以嘉義來說,目前石綿都放置在嘉義水上暫置場。蘇義雄解釋,嘉義每個鄉鎮公所都有規劃的暫置場,然而風災後的廢棄物實在太多,再加上七二八水災,包括光電、路倒樹、工廠建材、家戶家具等廢棄物一併湧入各地暫置場,爆滿放不下,嘉義縣環保局便開放水上暫置場給各地鄉鎮公所的廢棄物,靜置等待最終處理。

(圖3,石綿材料便宜,是早期台灣社會熱門的建材選擇。圖/獨立特派員)

 

石綿瓦去化

目前只有三家機構得到環境部核可處理石綿,記者向三家機構提出採訪邀請,想了解石綿最終處理方式,皆以採訪時間太趕、沒有接受過媒體採訪經驗、時機敏感等不同的原因婉拒。

郭益銘表示,台灣處理石綿的主要技術是固化處理,也就是將水泥和石綿混在一起,由於水泥就像超強的黏著劑,可以把石綿鎖在水泥裡,因此不容易散逸出來,就算雨水沖刷滲入也會被中和掉,降低對人與環境的傷害。

郭益銘解釋,固化廠還可以處理其他廢棄物,不只石綿,加上技術成熟、便宜,業者不需要大量投資就能處理。

從拆除、清運、暫置到處理去化都已經訂有標準作業流程。過去,台灣石綿以進口為主。2018年全面禁止使用,進口量逐年下降,僅剩教育、研究、實驗的用途。但問題是過去累積的量太大。

「以前的時代產物是石綿,現在的時代產物是鐵皮屋。」建築師李品豊解釋,石綿瓦比較便宜,因此在台灣早期大部分的增建或臨時建築物被大量使用。

(表1,全台石棉瓦建築物推估重量分布。圖/環境部)
(表2,嘉義、台南地區石棉瓦推估分布。圖/環境部)

截至113年6月統計(表1),各縣市都有石綿蹤跡。全台重量預估為52.9萬噸,前三名縣市分別為台南市、彰化縣、高雄市。進一步來看111年底的統計顯示(表2),受到丹娜絲颱風重創的嘉南地區,原本石綿瓦的重量約15萬噸,約占全台總量28%。因颱風受損而要清運的石綿瓦重量至少1.56萬噸,占既有的總量約十分之一。這是台灣第一次要在短時間內處理萬噸量能的石綿。

蘇義雄分析,相比家戶的量,畜牧業的石綿量非常龐大,預估到今年底才能全部清運光。

 

找不到工班拆除

丹娜斯颱風由嘉義布袋登陸,是120年來首次。嘉南地區測到最大陣風達14至16級。行政院預估房屋毀損達到4.3萬戶。記者八月中旬跟九月初兩次前往嘉南沿海地區,即便風災已過去一個多月,許多屋頂仍蓋著帆布。多數屋主表示:「找不到工班,要等。」

嘉義義竹鄉鄉長黃政傑指著空蕩蕩的屋頂表示,不趕緊將屋頂蓋回去,會受到連續三個月的汛期、颱風季的二度傷害。雖然行政院祭出拆除及修繕的補助津貼,但如果無法找到工班簽約,補助金根本看得到拿不到。黃政傑指出,光義竹鄉就有一千多戶要去媒合工班拆除修繕屋頂。

長年在災害第一線從事救援與復原的芥菜種會也坦言,找工班確實不容易,最後找到來自花蓮的王德昌師傅,七月底正式在嘉南地區,投入十五戶拆除及修繕作業,由於王師傅來自花蓮,材料不熟,工人也多從花蓮來,待一個禮拜又換另一批,預計要等到十月初才能全部完工。

「過去其實災害是集中的,所以相對資源集中速度快,然後人力進駐也快,這一次很大的不同在於範圍太散了;再來,都是房屋修繕毀的問題。」吳秉翰指出,除了土石流,否則水災後,水退掉災害就解除一大半;屋頂沒了、結構毀損了,整體救災的費用比水災要高出許多。

另一個挑戰是修繕客製化。吳秉翰指出,每一戶房子都不一樣,且須兼顧結構安全,並非有洞就補。因此,有些家戶直接換掉整體結構,才能抗住以後的颱風或地震。

基督教芥菜種會社工張芯瑜指出,風災後第一階段是發放急難救助金跟生活物資箱;第二階段是家庭修繕計畫,受災戶跟芥菜種會共同討論如何修繕;之後,請企業志工協助受災戶粉刷油漆牆壁、募集家具家電及開學後的學用品。

 

空拍災損鑑定

為了加速處理房屋修繕案件,連中南部學校也加入。成功大學副總務長杜明河與成大建築系宋立文副教授帶領建築系學生,利用空拍鑑定災損。

操作空拍機的是成大建築系研究生威利,他表示,空拍本身沒有尺寸資訊,因此透過其他同學雷射測距儀跟手機內建的測距儀APP等現場調查,用圖像方式判別災損。

杜明河解釋,由於房屋毀損慰助金的補助基準之一是損壞面積,過去通常由工班協助丈量,但這次風災後工班難找,透過空拍就可一次性大量計算災損面積。

另一組同學,則是協助居民填妥「風災住屋毀損問助金」的申請表格,填補鄉公所不足的人力。成大建築系五年級張智皓表示,協助填表並不難,一戶約10分鐘左右,「比較麻煩的是導航定位不到災區門牌號碼,」光是尋覓受災戶的地址就不只10分鐘。

嘉義縣鹿草鄉鄉長嚴珮瑜,中央推動房屋的修繕媒合制度,其中一部分由教育部發動,請成功大學協助我們來做整個房屋的媒合的過程。

成大還找來建築師協助媒合居民跟工班。李品豊觀察,媒合成功有兩個關鍵要素:廠商報價真實性跟結構安全性,建築師介入居中協調,可以直接在現場解決這兩個問題,提高簽約成功率,不必來來回回。

 

掩埋量與經費

最終處理的階段,行政院專案補助7.8億元,協助地方政府從清運到清除石綿的費用。

但是依照政府112年至116年清除及處理石綿建材的計畫經費估算,一噸處理費為4.5萬元,光是風災後要處理的石綿量約1.56萬噸,至少要價7億元。

截至9月8日,嘉義實際清運量為1150噸;台南部分,截至9月1日,實際清運量為8023噸,也已陸續下單給處理機構,不過還得等待機構安排入廠。

郭益銘進一步指出,關鍵是掩埋,「掩埋的費用會越來越高,因為掩埋場他已經快滿的。」環境部表示,全台可收石綿的掩埋場只有吉衛跟日友兩個,目前兩家剩餘掩埋量為64.5萬噸,掩埋量充足。

但研究廢棄物20年的郭益銘教授分析,由於掩埋場是不可逆的稀缺資源,更是嫌惡設施,開設不易,「我如果是廠商,我有一塊地可以掩埋,那我一定會算什麼東西進來是最划算的,每噸我可以收多少錢,廠商一定先處理貴的嘛。」

石綿瓦涉及建物與公共衛生安全,原本政府計畫在112至116年逐步清運,但一場颱風加速了台灣從中央到地方政府都怠忽不得、甚至原本就該面對的石綿瓦問題。

 

災難韌性挑戰多

立法院在8月15日三讀通過《丹娜絲颱風及728豪雨災後復原重建特別條例》,預算規模達600億,納入農業、水利設施跟電力、電信系統等多項重建項目,苗栗以南跟花東共有12個縣市適用。另外也通過附帶決議,淹水戶不受一門牌一戶計算,只要淹水達50公分以上,除了水災救助之外,依特別條例每戶發2萬元。

「國家每次災害後又再通過一個特別條例,台灣多風災,這樣會沒完沒了,」吳秉翰認為,特別條例會衍生諸多問題,例如:同樣的災害項目但補助卻不同。他建議,每隔一段時間適度修整《災防法》,將救災、補助標準制度化。

另一個災難韌性問題是社區韌性。此次受災地區是嘉南沿海鄉鎮,人口老化、外移嚴重。吳秉翰指出,偏鄉的防災韌性內容跟都市要有所區隔,例如:偏鄉的防災士只要懂得自我保護、不要等他人援救;都會型的防災士則相對年輕,應該學習怎麼去幫助別人。

第三個災難韌性問題是政務無法有效傳承。基督教芥菜種會長年協助公部門災害培力課程,「我們發現怎麼每一年來參加的人都不一樣,」吳秉翰觀察,基層公務員這次處理完風災,可能基於嚇到了、累癱了或職涯規劃等輪調至其他職務,導致寶貴的政務經驗產生斷層,下一次風災,又是白紙一片的基層公務員在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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