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革命/暴徒家庭「阿爸」的8個問答

對你來說,何謂「時代革命」?
我印象中,就算是第一個喊出這個口號的梁天琦,都沒有解釋過何謂時代革命。他當時只講了一句:「到時候你就知道」。
「時代革命」這四個字,相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而我自己的解讀是,我們整個世代的人,都發現這個時代是有腐敗、腐化的跡象。因此大家都會用自己的力量、專長和能力,去改變這個已經壞掉的時代。這是一個從下而上的改革,也就是革命。
而如果「時代」是一個人,我們就是希望他康復、希望光復他,所以才會有光復香港。
成為暴徒家庭的「阿爸」
我在2014年雨傘革命就參加街頭抗爭,一直到2019年反送中運動。坦白說,雖然我有隊友,但其實我是一個「獨行俠」,喜歡獨行獨斷,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有一次在上環的行動,我站在前線,跟警察的距離不到100公尺,我看到3個小女生在我前面,我猜應該未滿18歲吧,她們除了眼罩和N95口罩之外,幾乎沒有什麼裝備。我心裡想著,「你們真的不怕死!」然後我就把頭盔脫下,給其中一個人。
我把她們拉到我身後,接著說:「你站我後面,這裡很危險。」
講完不到5秒,警察就發射催淚彈,就掉在我面前。然後我們一直後退,退到了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後,我突然就在想:如果沒有把她們拉到後面,如果沒有給她們頭盔,警察射過來,說不定就打穿她們的頭了。
在那個瞬間,我突然找到自己另一個定位:我可不可以在戰場上面,跟大家共同進退,然後又可以保護到這群小朋友?他們年紀比我小,不可能讓他們站在我前面,他們應該受到我的保護,而不是在我前面幫我擋子彈。從那時候,我們就認識到越來越多人,也找到了很多「獨行俠」,慢慢地我們就集結在一起,變成所謂的「暴徒家庭」。
整個反送中運動,我們「齊上齊落」,一起被催淚瓦斯、胡椒彈攻擊,行動結束後有些人可能沒有車回家,有些人跟爸媽吵架,我就去照顧他們,就是這樣慢慢地,我就成為他們的「阿爸」。
當小孩被拘捕
第一個應該是在2019年8月31日,那個男孩只有18歲,我習慣叫他『18』。其實他屬於其他小隊,只是剛好住在我們這邊。那天我人在銅鑼灣,正準備去中環,接到一個電話,是他女朋友打電話給我。
「阿爸。」
「什麼事?」
「『18』在太子站被捕了。」
「真的嗎?已經Fact check了嗎?」
她傳了直播畫面給我看,看到的當下就是有點錯愕,他是我第一個被捕的「子女」。
暴徒家庭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如果有一天,我跟「阿媽」被捕了,「子女」們必須馬上刪除我們兩人的聯絡方式,當作從來沒有認識過我們。但反過來說,如果「子女」們被捕,無論如何一定要通知我們,我們一定會想辦法找律師幫忙。
但他可能沒有聽懂我們的意思吧!出事後,他跟女朋友都搬走了。9月有一天我們在街頭上遇到,我認出他,但當時他正在「守行為」(編按:若香港法院判定執行「有條件的釋放」,便會要求當事人承諾,在3年內不得再犯同一罪行或其它性質相近的罪行),因此不能穿著裝備,我跟他隔著一條馬路相望,點點頭打個招呼,什麼話都沒說就走了。
其實當下真的很虐心,我們曾經一起上街抗爭,一起聊天,一起生活過,但突然就變成不能相認的陌生人。 但也還好後來法院判他無罪,我總算放下心頭大石。
成功撤退就是勝利:逃離理大
警察包圍理工大學時,我們在一個房間裡休息,大家士氣很低落,包括我也是。但我是「阿爸」,如果連我都不振作起來的話,這個團隊就垮了。然後我就說,「我出去找一下有沒有逃離的路。」但其實大家都知道這是謊言,如果有路可以走,我們早就走了。
其實當天早上我們一直嘗試離開,都沒有成功。後來我回去跟大家提議:分開幾個小隊,用不同方式逃離,成功的話就用電話通知隊友,但千萬不能回頭!
我跟「阿媽」還有兩個隊友,選擇從天橋游繩而下的方法。其實大家都很害怕,那邊離地面大概6、7公尺吧,,在我們下去之前,有個女生不小心卡在半空中,又背部著地,她當時沒辦法動,急救員判斷應該是骨折了,只好叫救護車,等於徒勞無功。
「要不要下去?這是最後一個機會,逃不了我們一輩子就活在恐懼之下。」
「只要成功落地,往前跑200公尺到公主道,就會有車來載,我們就贏了。」
我跟她們精神喊話後,就開始游繩下去。「阿媽」因為手滑也跌倒在地,但傷勢還好,就是手指骨折,最終我們4人順利跑到車上,成功逃離理大。
但其他隊友就沒那麼幸運,他們被警察記下名字、身份證號碼等等,日後可能會面臨起訴。
有兩個隊友隔天就前往台灣,也有幾個人也決定要去台灣。我覺得他們太年輕,擔心他們人生地不熟,過幾天後,我也搭上飛機,離開香港。
無身份的躲藏
其實我並沒有想過自己會回不去香港。當時我的計劃是,安頓好小孩後,我就回香港。可是老天好像在跟我說,「你不用擔心這件事。」因為某一天,我突然發現自己的銀行帳戶被凍結了,我請律師幫忙了解,他說「如果你要回來,就先說一聲,我們會去警署等你。」意思是,我已經被警察盯上了。
雖然躲過了牢獄之災,但在台灣的第一年,我覺得很無力。無力的地方是,我沒有身份, 又不知道可以做什麼,對未來完全沒有信心。
說來說去,就是因為我拿的是旅遊簽證,可能你們正常人很容易做到的事,對我來說完全做不到,比如安裝第四台、寬頻網路啊,一定要有居留證,只有旅遊簽證,廠商不會跟你簽約。更不用說健保,有一天我食物中毒進醫院,有健保只要100元就可以了,但我付了一萬多元,這些都是一個壓力。
很多抗爭者來到台灣都會選擇讀書,因為這樣可以直接取得至少4年的居留權。但我30幾歲了,不可能再讀書,所以我選了求職。
不過,有老闆會聘請一個拿旅遊簽證的外國人嗎?很難。於是我就陷入了一個死胡同:我沒有居留證,僱主不願意請我,但他們不請我,我就沒辦法申請工作簽證,然後取得居留證。這段日子真的非常非常絕望,什麼都做不到,香港戶口又被鎖,我會想:「我是什麼?我是一個什麼的存在?到底我是不是存在?」
反送中後香港移民潮開始湧現,有些人在台灣成立公司,剛好有認識朋友,經過介紹之後,終於找到工作。先不管薪水多或少,至少我可以成為一個有身份的人。
會在台灣留多久?
坦白說,很多抗爭者會先過來台灣,安頓好之後,再前往美國、加拿大、英國等地方。其實也有人不斷勸我去歐美,他們會說:「台灣早晚會被中國滲透,趕快走吧。」不過我覺得,既然3年前選擇來台灣,我就會一直留在這裡。
比較現實的,剛剛說的那種「無身份」生活,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終於從這個泥濘爬出來,總算朝安身立命接近一步。如果現在去外國,說不定又要再經歷一次這個身份的迷惘期。我年紀不小了,沒辦法、也不想再來一次。
此外,我找到自己的使命感。
《時代革命》在台灣上映後,我出席過不少映後QA,很多台灣人、香港人來找我聊天,也反映出一些問題。我覺得大家既然都關注這個議題,我應該去為他們發聲,甚至是團結起來,持續抗爭運動。
最後,要謝謝這些年來台灣民眾、團體一直協助我們這些流亡抗爭者,他們付出了不少時間、資源,讓我們可以在台灣生活。如果我突然拍拍屁股走人,我覺得很對不起他們。
有話對台灣政府說?
台灣政府其實有提供專案方式,讓流亡抗爭者可以留在這裡,但我覺得有些細節可以改善、有些條例說不定可以更有彈性。
3年前,很多抗爭者來到台灣,在讀書、工作之間,不少人選擇了讀書,因此這是最安穩的方案,可以直接取得至少4年的居留權。港澳學生要取得台灣身份證,其中一個方法就是「4+5」,讀4年大學,然後工作5年,薪水有達到標準,就可以成為台灣人。
但問題是,那個「+」號是最多人會面臨的困境。港澳生畢業後,可以有一年的時間在台灣找工作,可是並非每個人都可以順利地在一年內受僱。因為僱主自己也有考量:第一,公司的資本額符不符合聘請外國人的條件;第二,你的薪水符不符合法律規定;第三,申請工作證程序繁複,往往需時兩、三個月。因此,一個港澳畢業生要在台灣找到工作,其實並不容易。
如果一年內找不到工作,抗爭者們就要離境回香港了,但等待他們的,是法院的審判。
我在想的是,能不能在既有的條例中,做一些調整或者放寬條件,變得有彈性,讓他們可以留在台灣呢?
3年前很多人選擇保守牌,不用煩惱居留權。他們2020年9月入學,等於最快在2024年,就會有一批人遇到找工作的難題。以我所知,有抗爭者跟我一樣大概30幾歲,但他選擇了讀書,畢業時他已經快40歲了,真的會有人願意聘請他嗎?
這些都是可預見,而且是一定會發生的事。如果到時候再想解決辦法,就為時已晚了。
香港還會有大型抗爭嗎?
老實講,我認為現在已經很難再進行街頭抗爭了。自從有了國安法,疫情後政府又實施「限聚令」,不斷精神折磨香港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人會疲累,反抗意識也會慢慢消失。我覺得如果還是持續著這股絕望的氛圍,真的很難再出現大型抗爭。
這有點像2014年兩傘革命剛結束的時候,大家都會說:香港沒希望,趕快存錢移民吧!但不到5年,在反送中事件大家又團結起來,就像我在紀錄片裡所說的,「大家不是政治冷感,也不是政治反感,這只是一個火山的休眠期,等待下次爆發。」
我覺得宣揚希望很重要,《時代革命》也是這樣,為什麼最後有第九章Hong Konger,其實就是想給予大家希望,跟香港人說,「現在還不是最後,理工大學一役不是最後,甚至國安法之後,我們還沒絕望。」無可否認,雖然香港人面臨的限制越來越多,越來越誇張,但我們還有很多可能性,所以我覺得要給予希望,大家才可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