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寶媽變「廁所生子瘋女人」 內容農場惡意抄襲卻無法可管？

「來，下去幫媽媽拿包裹。」

在新北市淡水區的一處住宅裡，郭詩薇正在教大女兒盼昕、二女兒悅昤寫作業。收到物流通知後，她叫三女兒睦暄和大兒子立晢下樓領取包裹，只有一歲多的小兒子毅暟還在睡夢中。

一打五，是郭詩薇的日常。除了全職媽媽的身份外，郭詩薇還是一位溫柔生產陪產員，連同出生90天後就因病過世的老三沛暘，她的6名孩子也都是以溫柔生產的方式，在家中浴室誕生。

去年她接受公視《誰來晚餐》節目訪問，分享自己和家庭的故事，節目播出後受到廣大熱烈迴響，在社群平台掀起不少討論，但也因此引來內容農場的注意。

就在節目畫面被內容農場截圖、重新撰寫文章後，原來溫馨動人的家庭故事，變成了「媳婦、公婆不和」八點檔劇情。

6寶媽媽變「廁所生子瘋女人」

某一天，郭詩薇收到朋友傳來的訊息，她才發現，自己的故事被內容農場重新撰寫，並以「40歲全職媽媽10年連生6胎，為省錢廁所產子，公婆哭求：別再生了！」作為標題，利用聳動的方式吸引讀者點閱。

內容農場不止刻意放大郭詩薇公婆在節目中談到的疑慮，甚至幫她貼上標籤為「瘋狂的女人」。她直言，當下真的很生氣，但諮詢過專業的法律意見後，反而多了一分無奈。

郭詩薇先透過臉書的檢舉機制處理，確實有些貼文因此被下架。「但有些粉專它們就用罐頭訊息跟我說，很抱歉，這個不能撤。」

讓郭詩薇更氣餒的是，大部分的內容農場網站都架設在境外，不論要提告抄襲，還是妨礙名譽，也都無從入手。

「這個是網路世界的困難點，我們的主權難以延伸到國外。」

國立台北科技大學智慧財產權研究所副教授江雅綺，是國內長期關注內容農場議題的學者，她看了郭詩薇的案例後坦言，以法律層面分析，內容農場的內容的確無法管控。

江雅綺指出，《著作權法》立法用意主要以保護創新為主，至於傳達事實的新聞報導則不受著作權法的保護，因此內容農場截圖、重新撰寫文章的行為，難以構成「抄襲」。

記者上經濟部網站搜尋著作權法QA，也有針對「記者報導如利用數篇新聞拼湊而成，該報導或報告是否為改作？」的疑問作出說明。

報導或報告如果是把數篇新聞報導拼湊而成，應屬重製各該新聞報導，因為沒有改寫的創作行為，不可能成為改作的衍生著作。用數篇新聞報導為參考的素材，另外寫成一篇新的新聞報導或報告，只要具備創作性，仍屬語文著作，如果性質上仍屬新聞報導的話，即不得為著作權的標的，沒有著作權可言。

雖然不屬於抄襲，但內容農場以聳動標題、偏頗且煽動性的文字，寫成與原文本意相去甚遠的文章，江雅綺說，可嘗試以「妨礙名譽」、「誹謗」提告，但地域的限制仍然存在，「只要他人在國外，一樣沒辦法。」

被誤解的痛苦 丈夫小孩陪伴走出陰霾

事件發生後，同為節目受訪者的丈夫許弘勳，想法跟郭詩薇截然不同。「他第一個反應是無動於衷，覺得時間過去就好。」她說，丈夫在意的反而是影音網站裡觀眾的留言，「他認為，你既然都看過了，為什麼還會得出這樣的結論。」

夫妻看法迥異，郭詩薇笑言，在這個過程中，許弘勳給她的心靈支持並不多，「他就理工男啊。」雖然律師建議，可以嘗試針對國內轉發相關內容農場文章的網友提告「加重誹謗」，但聽進丈夫的理性分析，一句話成為她放棄法律訴訟的關鍵。

「當時他就說，你不知道會惹到什麼人，這反而會家庭曝露在更大的風險中。」郭詩薇苦笑了一下，說自己有被丈夫說服，但心裡還是不甘心，「會覺得說，為什麼我沒辦法好好保護家人？」

5個孩子則是跟媽媽一起批評內容農場。「孩子們會說，怎麼可以這樣寫我們。」

郭詩薇的孩子都是在家自學，她打算再過幾年，開始教育老大盼昕、二女兒悅昤媒體識讀，學會解讀真假訊息的能力。

至於公婆被描寫成「哭求不要再生了」，郭詩薇說，自己沒有主動詢問公婆是否得知此事，但根據相處多年的經驗，知道老人家都很內向，不太容易表達自己的感情，「我猜他們應該知道啦，但就是放在心裡，沒有跟我們說。」

內容農場的「抄襲煉金術」

內容農場（content farm）是指以點閱次數賺取廣告收益的網站，其文章內容大多以譁眾取寵的標題吸引點閱，習以名人明星八卦為常見題材。例如：「林志玲遭日本老公家暴？毒打全身，緊急入院？垃圾婚姻，不如單身！」、「林依晨要給公婆請安，高圓圓被家公呵斥，福原愛：你們都不算什麼」等等。而且文章內容大多數是四處抄襲而來，內容真實性和消息來源的正確性都成疑。

儘管內容充滿破綻，但藉由優化關鍵字等搜尋引擎最佳化（search engine optimization）的方式提高能見度，內容農場的文章仍然充斥在社群網站、搜尋引擎等。

而且內容農場除了抄襲傳統媒體的新聞，也會複制其他內容農場的文章，形成「互抄」的情況。以郭詩薇的例子，儘管節目已播出兩個多月，但在2月中旬仍然有新的內容農場撰寫文章、上架至網站。

歐盟通過《數位服務法》 要求網站業者負擔更多管理義務

臉書、IG等社群媒體，已經跟我們的日常生活密不可分。根據Napoleoncat統計，截至今（2022）年1月，台灣使用臉書的用戶已超過2200萬人，占了台灣逾九成的人口。Google則是台灣民眾使用搜尋網站的首選，根據網站流量分析網站StatCounter統計，Google在台灣網路搜尋引擎市佔率將近95%，將Yahoo、Bing、百度等競爭者遠拋在後。

然而，即使臉書有一系列的「社群守則」，但近年來內容審查標準備受爭議，不少用戶的貼文被無預警刪除，甚至被禁言、封鎖帳號，導致網友笑稱自己「被祖」。又或者不少人也像郭詩薇一樣提出檢舉，但檢舉後也不知道臉書的下架標準在哪裡。

另一方面，歐盟在2014年確立「被遺忘權」（Right to be forgotten），根據歐盟資料保護法規定，個人有權要求Google等搜尋引擎撤除與人名相關的特定查詢結果。但由於台灣目前沒有相關法律規定，國內民眾想要求境外的搜尋引擎業者撤除，難度極高。

不過江雅綺認為，在假新聞滿天飛、內容農場屢屢登上版面的情況下，要求網路服務業者（Internet Service Provider，簡稱ISP）負擔更多管理義務，是國際上的趨勢。

歐盟議會在今年1月以530票對78票通過《數位服務法》 (Digital Services Act)，要求ISP在服務平台強化規範有害內容與廣告行為。其中第17條規定，ISP需要建立完整申訴機制，並及時通知使用者其申訴結果。歐盟強調，審查過程不得以自動化方式進行，同時應提供法律訴訟外的解決程序。

此外，歐盟特別要求「超大型網絡平台」（Very Large Online Platforms）承擔更多責任與義務。

根據《數位服務法》第25條，超大型網絡平台是指在歐盟境內，平均每個月向4500萬名以上活躍使用者提供服務的業者。《數位服務法》通過後，他們必須定時進行風險評估、接受獨立機關審查，以及提供相關數據並接受審查等。

台灣事實查核中心總編審陳慧敏則舉美國近期的發展為例；美國民主、共和兩黨參議員近日合力推出《社群媒體NUDGE法案》（The Social Media NUDGE Act），要求聯邦機構研究臉書等社交媒體的演算法問題，並採取相應的干預措施，以減少有害、錯誤資訊在社群平台上流竄。

但回到國內，目前尚未有法規強制要求ISP配合打擊內容農場、修改演算法等。江雅綺無奈地說，每次跟業者開會都只能宣導，盼望他們自律。不過她表示，《數位通訊傳播服務法》草案預計今年送交行政院，大方向跟歐盟《數位服務法》類似，將要求ISP承擔更多義務。

從讓查核習慣成日常  杜絕內容農場

自2019年接下台灣事實查核中心總編審職務後，陳慧敏帶領事實查核團隊處理過有關2020總統大選、新冠疫情、2021四大公投等不實訊息。講到內容農場，經驗豐富的她，5秒內就舉出好幾個例子。「像科威特女富豪、韓菲混血小女孩被中東土豪包養等等。」

「韓菲混血小女孩」事件，是5年前一名南韓、菲律賓混血兒Breanna Youn的照片被內容農場盜用，並描述成這位可愛小女孩被中東土豪看上，連同父母一起被包養。

但後來經過事實查核團隊調查，所謂的「中東土豪」，其實只是一位在杜拜生活的警察、醫生。更無奈的是，儘管已證實是假新聞，但在google輸入「韓菲混血小女孩」，內容農場的文章仍然出現在搜尋結果的第一頁。

內容農場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在網路世界，陳慧敏說，台灣事實查核中心定期發表查核報告，除了釐清真相，對她而言，還有另一層意義。

「其實發表查核報告，是在教民眾如何利用工具查核訊息的真實性。」陳慧敏坦言，事實查核團隊人手有限，因此盼望每個人都要具備自我查核的能力。

4招過濾可疑訊息

2021年四大公投前，正反雙方各自拿出「證據」說服選民，陳慧敏認為，「社會上當然有不同價值觀、有不同意見，但前提是證據要準確。」在投票日前，事實查核中心推出「數位公民衝刺班」，向民眾傳授過濾可疑訊息的招式，也適用於日常生活中辨認出什麼是內容農場。

• 文章作者有沒有掛真實名字？

陳慧敏說，一般新聞媒體的報導，都會有記者掛本名以示負責，但內容農場的作者絕大多數都使用網名，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可信度大打折扣。

• 網站有沒有完整的聯絡方式？

陳慧敏指出，組織架構、聯絡方式等是一個新聞網站必須公開的資訊，但內容農場網站大多沒有負責人名字，也找不到地址、電話或電郵。如果看到這樣的網站，就需要謹慎看待裡面的內容。

• 此資訊引述自具體的消息來源或參考資料

如果資訊引述自不具名的專家、來路不明的資訊，建議持保留態度。

• 有明確、合理的版權聲明或法律聲明

許多內容農場網站都有免責聲明，表示不為內容負責，比如在「每日頭條」的服務條款裡，就寫上「由會員公開張貼或私下傳送的信息、數據、文字、軟件、音樂、音頻、照片、圖形、視訊、信息或其他數據（以下簡稱「會員內容」），均由「會員內容」提供者自負責任。每日頭條無法控制經由本服務而張貼之「會員內容」，因此不保證其正確性、完整性或質量。」

陳慧敏表示，這是不合理的法律聲明，這樣的平台所提供的內容就不建議採信。

待撫平的傷口

「其實接受你訪問前，我有跟老公商量過，怕新聞出來後，大家會再去看那些內容農場。」

郭詩薇透露，在《誰來晚餐》節目播出後，基於好奇，多家媒體紛紛找上門，但她都一一婉拒。她坦言，被內容農場重新撰寫文章並作出人身攻擊後，的確影響到她再接受媒體意願。

「我甚至有後悔過，當初接受節目訪問。」

「去年國內疫情嚴重時，散布疫情謠言或不實訊息，不是要罰300萬嗎？因為那個跟國家安全有關。雖然這樣講比較有點自我放大，但好像我們家就跟國安無關。」

郭詩薇知道，比起疫情，個人名譽或許不足再被一提，但她確實感覺到遺憾，當自己被攻擊時，渺小的自己卻束手無策。

內容農場無法根除，甚至一陣風來吹又生，在可預見的未來，類似郭詩薇的個案恐怕還會不斷在網路上出現，她盼望，相關法律能夠盡快完善，讓事情告一段落，不要再有受害者。